第九十四章 恭帝元年(公元554年)-冬-《乱世明音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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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是在长安城外临时圈起的一片囚地,圈禁着从江陵迁徙来的百姓。外围守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,里面用高高的木桩隔起一片一片的囚笼,将那些百姓分批关着。露天的,在寒风中衣食无继,瑟瑟抖。

    一路上那些戍卫的士兵们见了觉儿都恭敬地行礼,并无人阻挡。他一直将我领到那些囚地的最里面,那里显然关押着一些重要的人物,连守卫的人数和规格都与前面不同。

    领头的军官见到觉儿,走上来行了个礼,问:“略城公怎么到这里来了?”

    觉儿气定神闲地说:“阿父让我陪伴母亲来这里见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那军官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,说:“江陵太守一直是单独关押的——请跟我来。”

    父亲被单独关押在角落的一个营帐。一掀开那营帐的帘子,眼前一片黑。

    那里面一丝光也不透。

    我使劲眨了一会儿眼睛,才适应了里面的昏暗。努力看过去,一个须皆白的老人蜷缩在角落里,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看押的军官机灵地引燃一根白蜡,为我在前面引路,口中说:“夫人和略城公这边走。”

    觉儿一手接过他手中的蜡烛:“你去多点些蜡烛把这里照亮些,然后出去看守着,别让其他人靠近这里。”

    里面的老人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,半低着头缩在角落里,依旧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我走过去,在他面前蹲下,轻声唤他:“爹。”

    他的身子轻轻一颤,仍然没有抬头。

    我心惊胆战,不知来到长安这些时日又生过什么。整日独自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足以令人精神崩溃。

    这就是宇文泰答应我的妥善安置?

    我轻轻扶住他的肩膀,又说:“爹,我是明音。”

    他又一颤,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我。

    微弱昏暗的烛光中,他的脸颊和眼眶深陷,花白的胡须稀疏散乱地挂在下巴上,一眼看过去如同骷髅一般。

    “明……”他的嘴唇颤抖着,看着我,“明音。”

    泪水一下子盈满了他浑浊的双眼。他颤抖一把拉住我的手:“你好不好?爹可连累你了?”

    我紧紧抱住他,泪如泉涌:“爹,竟让你受这样的苦楚!”锥心刺骨的痛,恨自己只是个女人,寄人篱下,仰人鼻息,连自己的父亲都安顿不好。

    我一把扶起他:“爹,你同我走,明音带你离开这里。”我要将他带回聆音苑去。他一生勤勉克己,他应该享有一个安稳欢愉的晚年。

    可是他拉住我:“明音,我不能去。”

    我回头看他。

    他说:“江陵沦陷,国家败亡,我这个江陵太守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现在整个江陵的士民都被强行迁徙来长安,我没有以身殉国已是羞耻,还有什么脸面借着你的关系苟且偷生?”

    觉儿在一旁小声对我说:“阿父已在长安郊外西北面为外祖安置了宅院和仆从,可是遣人来请了几次,外祖都不肯去。”

    父亲看着觉儿,眼中露出欣喜:“这就是那年你的家书中提到的嫡长子吧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:“他是宇文觉。”

    父亲欢喜得一瞬间眼睛都在亮:“竟这么大了。长得真好看,眉清目秀的。”

    我无心同他在这个腌臜地方絮叨这些,打断他说:“爹你跟我离开这里吧。宇文泰已同意让你在长安颐养天年。建康已碎,江陵已破,你还牵挂什么呢?”

    他叹了口气:“明音啊,文臣无法马革裹尸,惟有死节而已,我怎么还能受着敌人的恩惠、在敌国的土地上颐养天年?我要怎样颐养?他日身死,都无颜去见祖先的。”

    “可……可宇文泰也是你的女婿。你忘了他曾是敌人,只当是在享受女儿女婿的孝敬,好不好?”几乎是哀求。年逾古稀的老人,满脑子的忠君爱国。愈是苍老,愈不愿功亏一篑,晚节不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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