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分 补树书屋旧事-《鲁迅的故家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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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补树书屋的南头房间西南角是床铺,东南角窗下一顶有抽屉的长方桌,迤北放着一只麻布套的皮箱,北边靠板壁是书架,并不放书,上隔安放茶叶火柴杂物以及铜元,下隔堆着新旧报纸。书架前面有一把藤的躺椅,书桌前是藤椅,床前靠壁排着两个方凳,中间夹着狭长的茶几,这些便是招待客人的用具,主客超过四人时可以利用床沿。盛夏天热时偶然把椅子搬放檐下,晚间槐蚕不吊下来了,可以凉爽些,但那是不常有的。钱玄同来时便靠在躺椅上,接连谈上五六小时,十分之八九是客人说话,但听的人也颇要用心,在旧日记上往往看到睡后失眠的记事。平常吃茶一直不用茶壶,只在一只上大下小的茶杯内放一点茶叶,泡上开水,也没有盖,请客吃的也只是这一种。饭托会馆长班代办,菜就叫长班的大儿子(算是听差)随意去做,当然不会得好吃,客来的时候到外边去叫了来。在胡同口外有一家有名的饭馆,还是李越缦等人请教过的,有些拿手好菜,如潘鱼,砂锅豆腐等,我们当然不叫,要的大抵是炸丸子,酸辣汤,拿进来时如不说明便不知道是广和居所送来的,因为那盘碗实在坏得可以,价钱也便宜,只是几吊钱吧。可是主客都不在乎,反正下饭总是行了,擦过了脸,又接连谈他们的天,直到半夜,佣工在煤球炉上预备足了开水,便径自睡觉去了。

    一二 办公事

    鲁迅在会馆里的工作时间大抵在夜间,晚饭后如没有来客,也是闲谈,到九十点钟回到自己的房里,动手工作,大概总到一两点钟才睡觉。第二天早上在十时前起来,照例什么点心都不吃,洗过脸喝过茶便往教育部去了。他在那里办的也只是例行公事吧,只有一回见到中华书局送到部里来请登记还是审定的《欧美小说丛刊》,大为高兴。这是周瘦鹃君所译,共有三册,里边一小部分是英美以外的作品,在那时的确是不易得的,虽然这与《域外小说集》并不完全一致,但他感觉得到一位同调,很是欣慰,特地拟了一个很好的评语,用部的名义发了出去。这样同类的事情,据我所知道,似乎此外还没有第二件。他曾参与整理那内阁大库的有名的八千麻袋废纸的事,却不记得他讲过其中的什么故事,只是敦煌千佛洞的古写本运京的时候,他知道有些京官老爷在这劫余的经卷中,又窃取了不少,账上数目不符,便将较长的卷子一撕作两,补足缺数。这些人都有名字,但是听他说话的人与他们都不相识,姓名生疏,大都也记不得了。他又讲到部中常收到乡间呈文,请求旌表具呈人的母亲的节孝,有的文字还写不清楚,有将旌表写作旅表的,想见是穷乡僻壤的愚人,却是那么的迷信封建礼教,想起来实在可叹。也有呈文写得很促狭下流的,显得是讼师玩笑之笔,是《新青年》里“什么话”一栏的材料,这里只好从略了。

    一三 益锠与和记

    部里中午休息,鲁迅平常就不出来,买点什么东西充饥,有时候也跑到外边来吃,在手边略为有钱的时候,教育部在西单牌楼迤南,不多几步就是西单大街,吃饭很是方便,鲁迅去的有两个地方,一是益锠西餐馆,一是和记牛肉铺,益锠并没有什么特别,只是平常的一家餐馆罢了,和记在绒线胡同的拐角,也是平常的一家肉铺,可是楼上有“雅座”,可以吃东西。它的肉铺门面朝着大街,但朝北的门可以出入,走上楼梯,在一间半的屋子里有两三顶桌子,吃的都是面类,特别的清汤大块牛肉面最好。这地方外观不雅,一般的士大夫未必光临,但是熟悉情形的本地人却是知道的。鲁迅往和记的次数也比益锠要多得多,每次必定拉了齐寿山同去,我想这地方大概是齐君告诉他的,我只记得有一次还拉了一个陈师曾同去,至于许寿裳似乎不曾同去过。过了十年之后,看见和记大举的扩充,在它的东边建造起高大的楼房来,正式开张饭馆兼旅馆,想见它在过去赚了不少的钱,可是改建之后生意似乎并不太好,不久旅馆倒闭,连那牛肉店也关门了。鲁迅傍晚回到会馆,便吃那里的饭,除临时发起喝啤酒,茵陈酒,去叫广和居的炸丸子之外,有时在星期日叫佣工买一只鸡或肘子,白煮了来喝酒,此外添菜则有现成的酱肘子或清酱肉,以及松花即是南方的皮蛋,大抵也是喝酒时才添的。

    一四 老长班

    会馆的长班是一个姓齐的老人,状貌清瘦,显得是吸雅片烟的,但很有一种品格,仿佛是一位太史公出身的候补道员。他自称原籍绍兴,这可能是的确的,不过不知道已在几代之前了,世袭传授当长班,所以对于会馆的事情是非常清楚的。他在那时将有六十岁了,同光年间的绍兴京官他大概都知道,对于鲁迅的祖父介孚公的事情似乎知道得更多。介孚公一时曾住在会馆里,或者其时已有不住女人的规定,他蓄了妾之后就移住在会馆的近旁了。鲁迅初来会馆的时候,老长班对他讲了好些老周大人的故事,家里有两位姨太太,怎么的打架等等。这在长班看来,原是老爷们家里的常事,如李越缦也有同样情形,王止轩在日记里写得很热闹,所以随便讲讲,但是鲁迅听了很不好受,以后便不再找他去谈,许多他所知悉的名人轶事都失掉了,也是很可惜的。他的大儿子算是给鲁迅当听差,住在自己家里,早出晚归,他的职务便是拿脸水茶水,管开饭,晚上点洋灯,平时很少看见,反正长班总是在门房里的,走到外边叫一声,便来替代办事,譬如钱玄同来谈天,有时迟到一点半钟才走,那时自然更只有长班一人清醒着的了。鲁迅叫那听差诨名为公子,长班则名为老太爷,这名称倒都很是适当的。公子的下一辈似已不做长班,改从生产工业了,也是很好的事。

    一五 星期日

    在星期日,鲁迅大概一个月里有两次,在琉璃厂去玩上半天。同平常日子差不多同时候起床,吃过茶坐一会儿之后,便出门前去,走进几家熟识的碑帖店里,让进里边的一间屋内,和老板谈天。琉璃厂西门有店号“敦古谊”的,是他常去的一家,又在小胡同里有什么斋,地名店名都不记得了,那里老板样子很是质朴,他最为赏识,谈的时间最久。他们时常到外省外县去拓碑,到过许多地方,见闻很广,所以比书店伙计能谈。店里拿出一堆拓本来,没有怎么整理过的,什么都有,鲁迅便耐心的一张张打开来看,有要的搁在一旁,反正不是贵重的,“算作几吊钱吧”就解决了,有的鲁迅留下叫用东昌纸裱背,有的就带走了。他也看旧书,大抵到直隶书局去,可是买的很少,富晋书庄价钱奇贵,他最害怕,只有要买罗振玉所印的书的时候,不得已才去一趟,那些书也贵得很,但那是定价本来贵,不能怪书店老板的了。从厂西门往东走过去,经过一尺大街,便是杨梅竹斜街,那里有青云阁的后门,走到楼上的茶社内坐下,吃茶点替代午饭。那里边靠墙一带有高级的坐位,都是躺椅,鲁迅不但嫌它枕垫不洁,而且觉得那么躺着吃茶可以不必,懒洋洋的样子也很难看,所以他总是挑选桌子坐的,靠边固然更好,否则屋子中央的方桌也没有什么关系。泡茶来了之后,照例摆上好些碟子来,这与南京茶馆的干丝相同,是堂倌额外的收入,鲁迅不吃瓜子,总适宜的吃他两三样蜜饯之类,末了叫包子汤面来吃,那东西很是不差,我想和东安市场的五芳斋比较,大概是有过之无不及吧。从青云阁正门出来,便是观音寺街,买点日用什物回会馆去,已是二时以后,来谈闲天的客人也就渐渐的要到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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