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今宵多珍重-《昔有琉璃瓦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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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有功底的人到底不一样。赵欣然巧手一遮,邵雪脸上那点瑕疵就都没了。

    唇红齿白,两道剑眉,还有心机地给她画了内眼线。

    “素颜妆,”班级首席化妆师赵欣然同学骄傲地说,“一般人都看不出来。”

    这个一般人显然不包括年级主任。

    她自己妆化得不咋地,看学生是否素颜倒是一抓一个准。邵雪眉开眼笑地冲着镜头背完那段台词,摄像机一撤,主任就把她给拎走了。

    “学校不允许化妆,你还真是胆大包天。”她一巴掌把邵雪推进卫生间,“洗干净了再出来。”

    邵雪胆子倒也大:“您这是卸磨杀驴……”

    “杀驴?我不给你记处分就不错了!”

    卫生间里水流哗哗,邵雪一边抗议着“我这不是代表了学校整体形象化个妆怎么了”,一边觉得脸上如针扎般疼。

    她抬头一看,镜子里自己的脸红得像是被烧伤了。

    学校卫生间也没热水。冷水刺激得皮肤生疼,她有点慌了。

    节目周五播出。

    那天,他们修复室下班也早。几家人统一打开了电视机,就等着邵雪的采访——当事人却戴着个口罩,没骨头似的瘫在沙发上。

    她已经四天没上学了。

    那天,她脸上过敏严重,又怕郁东歌知道自己偷着化妆,一回家就躲进卧室写作业。吃饭的时候说什么都不出来,非说自己沉迷学习不思茶饭。

    结果,她第二天就被疼醒了,本来挺俏的一张小脸涨得跟猪头一样。

    郁东歌急得连班都不去上了,把邵雪拉到医院皮肤科挂号,医生诊断:化学物质过敏,一周之后会缓解,但不保证能完全恢复原貌。

    邵雪“哇”的一声就哭了。

    医生一拍桌子:“别哭!眼泪也很刺激皮肤!”

    吓得邵雪立马噤声。

    郁东歌弯弯绕绕地知道了她偷偷化妆的事,气得把她屋子里暗藏的指甲油、手链和化妆品全都打包扔到垃圾桶里。医生说不能吃刺激性食物,邵雪从那天开始就没沾过荤腥。

    以至于她的采访要播出时,她还是没精打采地倒在电视机前。

    “你也别怪你妈不给你吃肉,”邵华到底是亲爹,坐在一旁给她削苹果,“鱼生火,肉生痰,萝卜青菜保平安。你现在这样,就吃素最安全。”

    “您说得轻巧,”邵雪哼了一声,“那您下次吃鸭脖子能别当着我的面吗?”

    邵华有点尴尬:“我一个大男人哪能天天跟你们俩吃素啊?而且我那是半夜出来翻的冰箱,你自己撞上了也不能怪我馋你啊。”

    屏幕里传来开场音乐,邵雪振作了一下精神,目光像是一瞬间被黏在了屏幕上一样。

    另一头,张祁和郑素年家里也都打开了这个台。

    “小雪说那长幅是你帮她画的?”郑津边给晋宁剥橘子边问儿子。

    “没,我就帮她打了个草稿。”

    “第几个采访啊?”晋宁抻着脖子格外专注,“小雪应该挺上镜的吧?

    这小丫头,越长越好看了。”

    “小时候像邵老师,现在像东歌,那可不越来越好看,”郑津一点都不给自己修复室的老同事面子,“要是越长越像邵老师就完了。”

    胡同那儿突然传来了邵华巨大的喷嚏声,与此同时,邵雪班级的队伍从屏幕里一闪而过。

    颓靡了大半周,邵雪总算精神了起来。记者握着话筒神采奕奕地向电视机前的观众描述着操场上的景象,带着摄像机先行采访了校长。

    “下一个就是我。”邵雪雀跃道,“一共就采访了校长和我,下一个肯定就该放我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快小雪了吧?”晋宁橘子都不吃了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屏幕,“这校长话可真多。”

    那边爷俩儿也坐正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随着奥运盛会的脚步日益接近,我们整个社会都在为了迎接它的到来而努力。这场学校里的运动会,已经表达了学生们对奥运会的期待。让我们伸出热情的双手,让世界感受华夏文明,感受中华儿女的热情!”

    记者喜气洋洋地说完这段台词,镜头毫不犹豫地切进了演播室。衣冠楚楚的主持人字正腔圆:“下面请收听其他新闻……”

    屋子里一片寂静。

    邵雪张大嘴,口罩被嘴唇顶着动了动。

    “他……他怎么不播你啊?”郁东歌还没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“剪了吧,”邵华反应快些,“时长有限制,可能后期处理的时候给剪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他采访我干吗呀!”邵雪猛地站起来,狠狠地踢了一脚衣柜。踢完了脚尖又疼,她的眼泪“唰”的一下流出来。

    脸上过敏,采访被剪,偷藏的东西还全被郁东歌扔了。邵雪绕着房间转了一圈,终于哭着跑出了家门。

    “别追了别追了,”邵华拉住郁东歌,“孩子难受,哭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当妈的有些不知所措。电话铃响彻客厅,她接起来,跟之前通知过的亲戚没完没了地解释:“是有啊,本来是有的,结果给剪了。唉,之前都采访了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晋宁把橘子举在手里,半天都没吃下去。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“哦,咱们家这电视不好使了。”她好像忽地明白过来了似的,“之前我看电视剧就老有重影,刚才肯定是信号不好漏接了一段……”

    “被剪了呗,”郑素年倒是脑子清楚,“人家做节目拍了那么多素材,还能全用上啊。”

    在屋里坐了太久,他穿上衣服便去外面透气了。谁知一出门,迎面正撞上邵雪哭着跑出来。

    郑素年腿长,邵雪在前面跑,他在后面溜达,跟了三分钟两人也没差开太远。眼见着邵雪找了个台阶坐在那儿哭起来,郑素年慢悠悠地晃了过去。

    他蹲下身。

    邵雪一张脸被口罩挡了一半,就剩一双眼睛还哭得红通通的。他伸手去摘她挂在耳后的布线,被她一巴掌打开。

    “别哭了,”他无奈,“你这眼泪刺得脸不疼啊?”

    邵雪擦擦眼睛。

    “疼。”

    “口罩摘了我看看,”他蹲着哄,“你天天这么捂着,好得更慢了。”

    邵雪倒是难得惜字如金。

    “丑。”

    “你什么样我没见过?小时候天天满脸鼻涕泡我还带着你玩,现在脸上过敏就不给我看了?”

    邵雪想了想,也是,于是乖乖摘下口罩。

    郑素年一愣——还真的挺严重的。

    他掏出纸巾让邵雪擦了擦脸,拿着口罩和她一块坐到台阶上。

    “你哭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说呢?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跟没脸见人似的,“那么多人都知道我有采访,我要上电视,结果人家压根儿没播我,多丢人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谁在乎啊?过了这一周,我保证所有人都忘了这档子事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邵雪抬头看他。

    “况且,难道你不上电视,你就不是邵雪了?”他揉揉她的头发,“我和张祁跟你这么多年交情,至于因为一个破采访就笑话你?郁阿姨和邵叔叔还是你爸妈,我妈我爸照样拿你当干闺女。至于别人的想法,那些离得八竿子远的人,你搭理他们干吗?”

    邵雪低头想想,还真是。

    可还是有件事。

    邵雪嗫嚅许久,皮肤被秋风吹得发涩。她摸摸自己的脸,忧心忡忡地说:“还有、还有我这脸,要是好不了可怎么办啊……”

    她抬起头,看着头顶的大雁南飞,一脸的怅惘。

    “我要是好不了,以后没人要我可怎么办啊……”

    郑素年生生被她逗笑。

    “多大点人啊,惦记的这都是些什么事。”他站起身,拽着邵雪的衣服把她提溜起来,“你担心嫁不出去啊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成吧,”他在邵雪面前站定,“真要有那么一天,我娶你。”

    远处是街边小贩的叫卖声。

    近处是秋风吹得落叶飒飒作响。

    十五岁的少年低着头,手插在校服口袋里。他嘴角弯着,眼帘垂下来:“你以后要是嫁不出去,我娶你,行吧?”

    邵雪被冻得打了个喷嚏,有点张皇失措地往家跑。

    “不难受了?”

    “不……不了!”话音刚落,她就被地上的坑绊了一个踉跄。

    医生倒也没骗她。一周以后,邵雪脸上的过敏瘢痕逐渐消退;两周以后,肤色也恢复了正常。张祁买了一塑料袋零食向她赔礼道歉,悔过之诚恳几乎赶上负荆请罪。

    “我真没想到那化妆品那么劣质,”他欲哭无泪,“我看那钱不够去商场买,就在街边小摊给你买的,我真没想到你的脸会过敏。”

    邵雪也不说话,口罩遮住脸,一双眼睛怪委屈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她越这样,张祁就越内疚,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包薯片给她撕开口。

    “你有什么要求,你说,我什么都答应。”

    口罩被嘴唇撑得动了动,她瞪大眼睛,一字一顿:“我欠你的签名,全都一笔勾销!”

    邵雪是个很容易就愉快起来的人。想到日后又可以凭借签名的手艺混吃混喝,她连脸上过敏的痛苦都短暂地忘记了。

    皮肤基本恢复正常以后,郁东歌带她去了一趟商场。

    “买什么?”邵雪有点惊讶。

    “你想买什么?”她妈难得这么温柔。

    邵雪怕是郁东歌给她下套,思索许久不敢开口,谁知郁东歌反倒不好意思地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从来不会用这些东西,”郁东歌的目光扫过商场一楼的化妆品专柜,“连带着也不会打扮你。现在想想也是,你都这么大了,爱美也是正常的。

    与其防贼似的让你偷偷用些劣质产品,还不如带你好好买几样。”

    她领着邵雪到一个专柜前面,小心翼翼地问台子后面的售货员:“姑娘,我想给我女儿买个粉底和口红,还有几样擦脸油,您这儿有什么合适的吗?”

    邵雪突然有点想哭。

    03.

    冬天到的时候,晋宁的生日也就到了。

    人人都说她命好,长得漂亮还留过学,嫁的老公把她捧成掌上明珠。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了,人家晋宁十指不沾阳春水,儿子学习又好又孝顺,可谓是羡煞旁人。

    单说这过生日——试问哪个这个岁数的女人过生日还弄得这么煞有介事,连别人家的姑娘都上赶着给准备礼物呢?

    这个别人家的姑娘,就是邵雪了。

    邵雪把自己攒的零花钱跟门口小卖铺的阿姨换成一张整的五十,十二月一开始就念叨着要给晋宁刻盘。晋阿姨当时追电视剧追得走火入魔,在点播台看了一集《冬季恋歌》,一个月去了八次音像店问进没进到这部电视剧的光碟。

    当时那片子才上映没多久,全市都找不出一家有货的。赵欣然也追剧成瘾,告诉邵雪城东有家刻碟的音像店,凡是市面上有的电视剧全能灌录——托赵欣然的福,邵雪提前决定了送给晋宁的生日礼物。

    这事,邵雪一天念叨八回,终于把郁东歌念叨烦了:“你以后去找人家晋阿姨的时候别一天到晚问那些没用的,什么电视剧、电影的。我告诉你啊,今天你晋阿姨带着两个外宾来参观文物修复,人家那英语说得跟主持人似的。

    你以后多问问人家英语怎么学的,听见没?”

    晋宁年轻的时候去过不少地方,二十二岁在修复室做了一年学徒,再走的时候就被郑叔叔千里迢迢追回来了。邵雪喜欢她大气,也喜欢她漂亮。普普通通一条长裙,她搭条奶白色的丝巾就万种风情。抛开沉迷电视剧不说,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,会弹钢琴又会说英文,高跟鞋和箱包款式低调又新潮,卧室里一箱子外文书把邵雪迷得神魂颠倒的。

    晋阿姨千好万好,到了郁东歌这里却只剩下一个英文好。邵雪就像所有青春期少女一样,看不上自己艰苦朴素的亲妈,对她功利性的建议嗤之以鼻。

    实际上,就像所有成年后的女孩一样,邵雪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懂得,一个女人的好与一个母亲的好,许多时候是不一样的。

    十四岁的邵雪却只能狠扒两口饭,口是心非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知道啦,妈。”

    邵华和郁东歌结婚十多年,自然看得出来她兴致不高。趁着邵雪回卧室写作业,邵华放下碗筷问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郁东歌脸上的不满显而易见:“怎么了?没怎么啊。”

    “有事你就说,我看小雪也没做什么呀。”

    谁知自家媳妇把碗往桌子上一磕,语调格外阴阳怪气:“惦记着给人家晋阿姨买礼物,她自己亲妈过生日都没这么上心过。”

    屋子里挂的钟“嘀嘀嗒嗒”响,邵华一下笑出来:“哦,合着你这是吃人家晋宁的醋呢?”

    “谁吃醋了?再怎么着也是我生的。”顿了一下,她又加了一句,“生得这么吃里爬外。”

    吃里爬外的邵雪把刚刻好的光碟放进自己兜里。

    光盘是个白面,上面用油性马克笔写着《冬季恋歌》。邵雪放得很小心,就怕把面上的字给蹭花了。

    “全市能给你刻这部剧的不超过三家。”老板一副很专业的样子,“这张光盘的内存也比普通的大,要你四十真的很便宜了。”

    邵雪点点头,一出门,正看见张祁远远地朝自己招手。

    他们学校事太多,最近除了家长联合教育又琢磨出个新招——让学生周末回家去居委会义务劳动,还要在活动时长证明上盖章,全面剥夺莘莘学子回家以后的闲散时间。

    张祁没办法,每天去小区居委会给人家数材料、写板报,还把邵雪也拉下了水。

    今天是周六,又到了张祁为社区居民服务的时间。居委会的阿姨让他们俩去仓库取几张海报,说是要定期更换社区公告栏的内容。

    仓库离音像店不远,邵雪不情不愿地被张祁拖着往外走。

    说是仓库,其实是个废弃的院子。院子的墙比平常的住宅高一点,里面也没放什么值钱的东西。这地方邵雪熟,以前这里还没改成仓库,他们几个熊孩子时常翻进去打牌、弹珠、吃零食。

    不过上了初中后就没去过了,此时再一看,哇,鸟枪换炮了。

    墙头上插了一圈玻璃碴,谁想翻上去手掌肯定会被扎得鲜血淋漓。大门上挂了一把巨大的铜锁,没有钥匙的人砸都砸不开。

    “这有钥匙的也进不去啊!”

    张祁和邵雪轮番上阵,怎么也没法把居委会阿姨给的钥匙捅进钥匙孔里。

    邵雪擦了擦汗,有点烦躁地问张祁:“你是不是拿错钥匙了?”

    “怎么可能?”张祁摇头,“她前脚给我,我后脚就过来找你了。”

    两个人对着高门深院怅然若失,张祁回过头看着来时的方向:“要不,我回去问问她?”

    “费那劲干吗?”邵雪眼神一晃,锁定院墙上一个没玻璃的窗户,“从那儿能爬进去。”

    那窗户也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,在靠近院墙顶端,大小只够小孩通过。

    张祁骨架大,估计头刚进去肩膀就得卡住,这爬窗户的责任毫无疑问地落在了邵雪身上。

    窗户的位置说不上高,但在底下看着还是叫人心惊胆战。邵雪打量了一下地形,倒退两步,一个冲刺,手摁住窗框,身子已经腾到了半空。

    她还真就上去了。

    张祁在一旁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。邵雪抬腿跨坐在窗框上,居高临下地四处张望。

    然后,她的表情忽地一滞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邵雪的脸色阴了阴,没搭理张祁的问话,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的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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