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武泰元年(公元528年)-秋-《乱世明音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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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一夜我和衣睡下,梦境里如丝缕海藻般纠缠着的都是他的样子。光怪6离。

    猛然醒转,窗外天色已白。他衣冠严整,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透过窗格的雕花看着外面黎明的光景。一动不动,微曦晨光为他镶上明亮的轮廓,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像。

    只怕是坐了一夜。

    听到身后响动,他回过头来看我,问:“你昨夜梦到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不记得了。”他问得突如其来,我不由得使劲去想。

    梦到什么?不过是他的脸混在那些夜复一夜的噩梦里,忽明忽暗,忽悲忽喜,平白多了几分旖旎的诡异的瑰丽。

    他看着我,脸上浮出一种奇怪的喜怒莫辨的神色:“你在梦里一直唤着‘如愿’。”

    “如愿?”我为何会唤这个词?虽人生莫不以如愿为乐事,然我的人生哪有什么如愿可谈?不谈也罢,这如愿二字,我是从来不去想的。

    我苦笑一下,低头轻轻说:“我哪有什么事情是如愿的。”

    他起身走到我面前,在床沿坐下,看着我说:“那是我从前的名字。独孤如愿。”

    我心一跳。是巧合吗?还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牵引?何以我在梦中会唤出他从前的名?

    他问:“你从前认识黑獭?”

    黑獭?那便是昨晚那个宇文泰。我茫然地摇摇头:“我是昨晚才第一次见他。”

    他低眉像是在想着什么,说:“我和他同出武川。这里只有他知道如愿这个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也许是巧合吧。”我伸手挽了挽散乱的髻。昨夜和衣睡下,连簪都未取下,现在松松挂在头上,蓬头垢面,不堪与他相见。

    他起身到妆台拿了齿梳,又在床沿坐下,伸手取下我头上的步摇,丝缠乱间,竟没有扯痛我。他将散开的长拢起,细细地为我梳理起来。

    我诧异,渐觉面庞炽热,已不敢抬眼看他。满身污垢的风尘女子,何以让他轻挽丝?

    他却无任何不妥,一边低眉垂目帮我梳头,一边说:“昨晚听霜娘说你刚满十四?如今我看着你就像个孩子。可回头想想,我娶妻那年也不过十六而已。真是时光荏苒,都已十年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娶妻?哦,是了。他这个年纪,不光已有妻室,只怕孩子也有好几个了。

    他的妻子,必同他一样,豪门高地,锦衣华服。

    他又怎会舍得用眼角稍看一个颠沛流离,误堕风尘的女孩。

    可他,既有娇妻相伴,为何还要来这烟花柳巷另寻欢愉?就算这世道里男子多去买醉解愁,难道真的可以不顾妻子在家中哀伤垂泪么?

    果然天地广阔,安仁却只有一个。只一个安仁,就让天下所有男子失色。

    想到此,我薄笑一声,问:“公子?来这里不怕妻子在家中不悦么?”

    他不为所动,依旧细细梳,眼都不曾抬一下:“她一直在家乡武川侍奉我的父母。”

    我心中腾起一阵凉意。是了。女子嫁人,要侍奉公婆抚育儿女,顾不得辛劳默默白头;而男子需要的怜怜温柔款款深情,娇柔身段如花笑靥,就尽到外边广阔天地里去寻了。

    这样想来,嫁人又有什么好。不过是走到一处或豪华或简陋的深宅里,守着一生的寂寞和荒芜。

    同我们也是一样。她们看一个男人,我们看不同的男人,却都是苦熬一生,只为到最后将人生和世情的凉薄看破。

    这世道对女子如此不公。大好年华,生生践踏。

    我看向他平静如水的面庞,那么坦然不动声色。

    竟是一张让人无法鄙薄、无法生恨、无法拒绝、只能去爱的脸!

    不不,前面是万丈悬崖,我不能只身跳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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